北京的十一月,风已经有了冬天的凜冽、那扇门关上的声音,好像把整个秋天的风都锁进了屋里,再也散不去、从那天起,家里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半格、爸爸这个词,成了一个不敢触碰的易碎品,悬在我和妈妈的心尖上。
日子被一种沉重的寂静包裹着、以前,晚饭时总有他洪亮的声音,讲着单位的趣闻,或是点评着新闻里的国家大事、现在,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,我和妈妈都埋着头,拼命地扒着饭,仿佛谁先抬头,谁就要先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、电视机也很少开了,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,或是欢声笑语的综艺,都显得那么刺耳,像是在嘲笑我们家的残缺。
妈妈的变化是无声却巨大的、她的背好像比以前更弯了些,眼角的细纹也深了、她开始接一些手工活,夜里客厅总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,她戴着老花镜,在一堆零碎的部件里忙碌、我夜里起身上厕所,总能看到她那个疲惫的剪影、她不再买新衣服,化妆品也悄悄收了起来、有一次我看到她对着镜子,用手抚平自己的白发,那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茫然和坚韧、她从不哭,至少我没见过、但有时候,我会听见她在厨房水槽前,借着水流声,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抽噎。
钱,成了一个具体而又尖锐的问题、以前从未在意的电费单、水费单,现在妈妈会一张张仔细地看,用笔在上面圈圈画画、我的午餐从食堂的小炒换成了家里带来的饭盒、同学约我去新开的电玩城,我只能找借口说功课忙、那件我心仪了很久的球鞋,静静地躺在我的收藏夹里,再也没点开过、这种窘迫,像一件不合身的毛衣,扎得人浑身难受,却又必须天天穿着、它提醒着我,我们家的天,塌了一角。

最难熬的是面对外面世界的眼光、邻居们在楼道里遇见,眼神总是有些躲闪,寒暄也变得客气而疏远、他们那些关切的询问,听起来更像是试探、你爸爸,出差还没回来啊? 我学会了用一个标准的微笑和一句快了,来结束所有对话、在学校,我变得格外敏感、同学间的窃窃私语,都会让我心头一紧,以为他们在议论我家的事、我害怕老师的家访,害怕开家长会,害怕任何需要爸爸这个角色出场的场合、我筑起了一道高墙,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、那个秘密,是我心底最沉重的石头。
与爸爸的联系,只剩下那几封信和每月一次的探视、信纸上的字迹还是那么熟悉,但他写的都是些琐碎的嘱咐:要听妈妈的话,要好好学习,要照顾好自己、那些我们真正想知道的,他在里面好不好,有没有受欺负,他一个字也不提、探视日,我和妈妈会起个大早,坐很久的公交车去到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、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我们用电话交谈、他的头发短了,人也清瘦了许多,穿着统一的制服,在人群里显得那么陌生、每次通话时间都短得像一场梦、我们说着家里一切都好,他也说着他在里面一切都好、我们都在努力地为对方扮演一个放心的角色,但那层玻璃,却清晰地映出了我们彼此眼中的担忧和悲伤。
日子就在这种压抑、窘迫和思念中,一天天滑过、我也在慢慢学着长大、学会了换掉家里坏了的灯泡,学会了在妈妈累的时候给她捶捶背,学会了在别人问起爸爸时,用更平静的语气回答、生活没有给我们太多时间去沉湎于悲伤,它推着我们必须向前走。
有时候,我会在夜里翻出以前的相册、照片里的爸爸,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,笑得那么开怀、阳光洒在他宽厚的肩膀上,也洒在我年幼无知的脸上、那时的我,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、如今,照片已经有些泛黄,但那份温暖的记忆,却成了支撑我走过这片寒冬的力量、我知道,路还很长,北京的冬天也才刚刚开始。